辽北的冬天,冷得邪乎。北风裹着冰碴子在村口老槐树上打转,
树梢上挂着的冰棱子足有小臂长,折射出幽蓝的光。风刮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连呼出的白气都能瞬间冻成小冰晶,落在衣襟上,簌簌地响。呼出的热气撞在眉毛上,
不一会儿就凝成了白霜,眨眼时睫毛都能黏在一起。我姥姥家所在的李家屯,
就藏在辽北这片黑土地的褶皱里。屯子东头有条结了冰的小河沟,
冰面下偶尔传来鱼虾撞冰的闷响。几十户人家的土坯房沿着蜿蜒的小路排开,大多姓赵姓李,
几百年下来,彼此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农闲时,屯里的婆娘总爱挤在热炕头唠嗑,
窗棂上的冰花在阳光里忽明忽暗,把墙上的年画映得影影绰绰。
屯子中央的老宅子像座沉默的巨兽,灰黑色的轮廓在冬日暖阳里愈发显得压抑,
犹如一块黑沉沉的墓碑突兀地嵌在这片质朴的土地上。
村口那座大碾盘早已被严寒冻得严严实实,碾磙子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在朦胧的天光下泛着惨白的色泽,恰似给它披上了一层裹尸布。这座宅子青砖灰瓦,
飞檐翘角上垂落着晶莹的冰凌,在周围低矮的土坯房映衬下,不仅显得格外醒目,
更透出一股阴森的气息。每到夜幕降临,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穿堂而过,
老旧的木门发出 “吱呀 —— 吱呀 ——” 的声响,
那声音仿佛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的呜咽,在寂静的夜里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我第一次见那老宅子,是七岁那年的冬天。凛冽的北风卷着碎雪粒,像细针扎在脸上生疼。
姥姥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我,指节发白,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屯子西头往东头走。
快到碾盘时,她突然停住脚步,粗糙的掌心覆上我冻得通红的耳朵,把我的围巾又紧了紧,
浑浊的眼珠警惕地左右扫视,压低声音说:“别往那边看,那宅子邪性。
”好奇心像把小钩子挠着心窝,我假装踢脚下的雪块,偷偷扭头瞅了一眼。
斑驳的青砖院墙比姥姥还高,砖缝里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簌簌发抖,
墙头几根干枯的藤蔓蜿蜒盘曲,宛如老人青筋暴起的手,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墙头垂落。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歪歪斜斜地戳着,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枝桠间挂着几个褪色的破灯笼,灯笼纸被风撕扯得只剩残片,随着 “吱呀吱呀” 的响声,
在树影间若隐若现。更诡异的是,灯笼下方垂着一缕缕暗红布条,像凝固的血迹在风中飘荡。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啥叫 “邪性”,只觉得那宅子冷飕飕的,就算隔着老远,
也能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后脖颈往下爬,直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出的白气都像被冻住了似的。
后来听姥姥说,那老宅子是清朝光绪年间建的,青砖灰瓦的三进院落,
屋檐下的砖雕还留着 “福禄寿喜” 的纹样。宅子的主人是屯子里的地主李老财,
生得五短身材却总爱穿玄色马褂,腰间的翡翠烟嘴常年不离手。
他攥着屯子里半数田地的地契,每到交租时节,账房先生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佃户们若稍有拖欠,他便带着家丁踢开柴门,连腌酸菜的陶瓮都要扛走抵租。
寒冬腊月里常能看见妇人追着牛车哭喊,怀里还抱着冻得发紫的婴孩。
可他捧在掌心的独女李秋月,却与父亲截然相反。姑娘生得眉眼如画,夏日里穿件月白小褂,
往老槐树下一坐,连蝉鸣都变得轻柔。她最拿手的是梳头,铜盆里泡着刨花水,
木梳蘸着细细梳理,能把乌黑的长发盘成会说话的景致 —— 晨起梳妆时挽个灵蛇髻,
髻尾垂着珍珠流苏;逢年过节梳元宝髻,两侧斜插银步摇,
走动时叮当作响;最绝的是待字闺中时梳的双环髻,像两弯月牙悬在鬓边,衬得她眼波流转。
屯子里的姑娘们常托母亲送来新采的野花,只为换她亲手绾个时兴的发式。
秋月爱往发髻上添些精巧物什,春日插朵风干的野菊,
花瓣蜷曲着仍存三分清气;秋夜别颗红玛瑙珠子,
映着月光像凝固的血色琥珀;最珍爱的是支缠枝莲纹银簪,那是李老财花十块大洋,
托奉天城的表亲从 “宝庆银楼” 定制的。银匠师傅用累丝工艺将莲花与藤蔓缠绕,
花心还嵌着米粒大的珍珠,每当秋月在窗前梳头,银簪映着烛光轻晃,
恍惚间能看见满池摇曳的莲花。秋月十七岁那年,桂花香还未散尽,
李老财就将烫金的婚书拍在檀木桌上。男方是邻县绸缎庄的独子,
媒婆形容那少年 “头戴珊瑚冠,脚蹬云纹靴”,可秋月盯着婚书上 “庚帖” 二字,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后院马厩里,王满仓总把汗湿的粗布褂子搭在肩头,
露出发亮的麦色皮肤,给她递野果时,指节上还沾着车辕的木屑。那年夏天暴雨倾盆,
王满仓顶着斗笠翻山越岭,衣襟上别着沾露的野蔷薇,
怀里的野山莓却一颗未损;寒冬腊月里,他把冻得通红的手炉揣进怀里焐热,
再悄悄塞进秋月袖中,指尖擦过她手腕时,两人都红了脸。此刻窗棂外飘来马铃声,
她扒着雕花窗缝望去,只见熟悉的枣红马车上,那个总爱朝她腼腆笑的身影,
正被家丁推搡着跌出朱漆大门。李老财的铜烟杆重重砸在门框上:“贱骨头!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扯断秋月发髻上的红绳,珍珠发簪滚落青砖地,碎成满地星子。
当夜,西厢房的铜锁咔嗒扣紧,月光透过霉斑遍布的窗纸,在墙角结出蛛网般的花纹。
秋月蜷缩在冰凉的雕花床上,听见远处传来马车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像极了王满仓临走前,
偷偷塞给她的那枚铜钱,在她掌心留下的温热纹路。没过多久,奉天城里传来消息,
说是满仓在城外三十里的黑风岭遭了胡子埋伏。
那些土匪不仅抢走了满仓辛苦攒下的全部盘缠,还残忍地将他击毙,
尸体就随意丢弃在山道旁。消息传回村子时,正是秋雨绵绵的傍晚,雨水混着泪水,
模糊了秋月的双眼。秋月得知噩耗后,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她整日蜷缩在房里,
不吃不喝,只是对着满仓留下的木梳发呆。短短几天,曾经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
原本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那是个寂静的夜晚,
夜空中挂着一轮惨白的月亮。丫鬟捧着温水推开西厢房的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借着月光,
她惊恐地发现秋月吊在房梁上,脚尖垂在地上,随着夜风轻轻摇晃。
丫鬟手中的水盆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更令人心惊的是,秋月手中死死攥着那把木梳,梳齿上缠绕着几根乌黑的长发,
在风中轻轻飘动。那把刻着 “秋” 字的木梳,此刻仿佛成了连接阴阳两界的信物,
诉说着一段未了的情缘。从那以后,老宅子里就开始出邪乎事儿。三更梆子响过,
青石巷的石板路泛起幽蓝水光,
夜巡人总在经过老宅子时加快脚步 —— 墙垣缝隙里渗出的寒气裹着铁锈味,
西厢房的雕花窗棂后,“唰、唰、唰” 的梳头声总在子时准时响起。
那声音像极了木梳穿透湿发的钝响,每梳一下,便跟着一声绵长的叹息,
尾音像丝线般缠绕在青砖黛瓦间。月圆之夜,月光给老宅镀上银边时,怪事更甚。
住在对街的寡妇王婶起夜打水,瞥见西厢房糊着窗纸的木格突然映出人影。那影子纤细婀娜,
青丝垂落至腰际,正对着一方铜镜慢条斯理地绾发。王婶揉了揉眼睛再看,
窗纸上只剩晃动的树影,井水却泛起阵阵涟漪,像是有人在其中投了块带血的帕子。
最骇人的当属去年深秋的雨夜。惯偷张老三踩着墙头翻进老宅,
院里的青苔突然变得黏腻如胶,缠住他的裤脚。待他跌跌撞撞爬进厢房,
借着闪电看清屋内景象 —— 雕花木床上半倚着个穿月白嫁衣的女人,
湿漉漉的长发遮住脸庞,手中桃木梳正 “啪嗒、啪嗒” 滴着血水。
张老三的惨叫划破雨幕,等人们发现他时,他蜷缩在巷口,指甲缝里嵌满墙灰,
嘴里不停念叨 “梳头的新娘子”,从此疯疯癫癫见人就躲。再后来,
解放战争的枪炮声碾碎了这片土地上的旧秩序。李老财连夜卷着金银细软,
坐着马车消失在漫天大雪里,车辙印很快被新雪填平,仿佛他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老宅子的铜锁在寒风中锈成暗绿色,窗棂上的雕花玻璃早被打碎,
碎玻璃碴子里还嵌着几片枯黄的槐树叶。屯子里的人说起那宅子都要压低声音,
就连最胆大的猎户王二楞,经过时也会在腰间别上驱邪的桃木符。白日里日头最毒的时候,
老宅子的灰墙仍泛着青幽幽的光,檐角垂落的蛛网在风里晃荡,像是无数只垂落的手。
那棵百年老槐树愈发佝偻,树皮皲裂得如同老人的手背,歪斜的枝桠刺破云层,
虬结的枝干朝着西厢房的方向延伸,每逢月夜,树影就会在墙面上投出诡异的轮廓,
像极了一个弯腰梳头的妇人。村里人都说,这槐树怕是成了精,守着宅子里的冤魂不肯散去。
刘三就是在那个阴云压顶的黄昏盯上老宅子的。霉绿色的墙皮在风里簌簌剥落,
碎成一片片蜷缩的枯叶,可在他浑浊的醉眼里,斑驳的砖缝都像是镶着金边。
这个屯子里有名的光棍儿,脖颈上永远沾着隔夜的汗渍,破洞的解放鞋踩着满地泥泞。
三十多岁的汉子总爱揣着个漏风的铝制酒壶,东家屋檐下蹭半块玉米饼,
西家灶膛边混半碗稀粥。夜幕降临时,他蜷缩在屯子边的破草棚里,
听着北风卷着碎雪灌进墙缝,
冻僵的脚趾头在漏风的鞋底来回摩挲 —— 那草棚夏天像被架在蒸笼上,
竹篾床板总粘着汗津津的皮肉;冬天又似冰棺,冻得他在霉味刺鼻的棉被里缩成虾米。
这日他又灌下半壶散白,歪斜着靠在冰凉的大碾盘上。粗糙的石棱硌得尾椎生疼,
可他望着百米外的老宅子,突然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出声。
酒气混着口水喷在冻僵的手背上:“这么大的宅子,
空着多可惜...” 他踉跄着用鞋底碾灭烟头,火星溅在结冰的水洼里滋滋作响,
“不如我住进去,省得在草棚里遭这洋罪!”这话被蹲在墙根晒太阳的王瘸子听见了,
烟袋锅子在青石板上磕得当当响:"三儿,可别瞎想!那宅子邪性,住不得!
" 老人浑浊的眼珠里渗出血丝,枯树皮似的手死死攥住刘三的袖口,
"上个月老赵家的羊倌进去拾柴火,出来就发高烧说胡话,到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呢!
"刘三不耐烦地甩开老人,军大衣下摆扫落墙根积雪。他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卷,
火柴擦着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啥邪性不邪性的,都是你们自己吓自己!我刘三命硬,
啥鬼见了我都得绕着走!"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叫,
惊得树上残雪簌簌掉落。当晚屯子西头的狗叫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清晨,
寒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脖子里钻,刘三却哼着小曲儿扛着铺盖卷往老宅走。经过村口老槐树时,
树枝突然 "咔嚓" 折断,差点砸中他的后脑勺。他啐了口唾沫,
抬脚踹了踹树干:"破树也来吓唬人!" 可当他转身时,
没注意到树洞里嵌着半张泛黄的女人脸,那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
老宅子的院门歪斜着倚在门框上,两扇朱红木门早已褪去艳丽的色彩,斑驳脱落的漆皮下,
深褐色的木纹如老人脸上的皱纹般交错纵横。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
让木头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刘三伸出手,
用力推了推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吱呀 ——” 一声,刺耳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夜空,
在空荡荡的屯子里回荡许久,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地飞向远方。跨进院门,
眼前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院子里的野草疯长,足有一人多高,
枯黄的草叶在夜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拨开杂草,
破碎的瓦砾散落在各处,每一块都像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突然,几只黑影从脚边闪过,
“嗖” 地一下钻进墙缝里,刘三定睛一看,原来是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
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光,让人不寒而栗。院子中央的老槐树,枝干虬曲如龙,
枝桠上挂着一个破旧不堪的鸟巢。鸟巢的干草早已褪色,在风中摇摇晃晃,
发出微弱的 “咯吱” 声,仿佛随时都会坠落。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鸟巢上,
给这个破败的院子增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息。刘三踩着积雪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每走一步都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寒风呼啸着掠过房檐,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几片破碎的瓦片在风中摇摇欲坠。他推开几扇房门查看,每一间都破败不堪,
冷风从墙缝里灌进来,让人不寒而栗。终于,他停在了正房中间的那间屋前。推开门,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相比其他屋子,这间屋还算相对干净一些。
墙角结着巴掌大的蜘蛛网,在寒风中轻轻摇晃,上面还挂着几只干瘪的蚊虫尸体。
地上落着厚厚的灰尘,能清晰看到老鼠窜过的脚印,以及几片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枯叶。
不过好在窗户的木框还算完整,糊窗的白纸虽然泛黄破损,但至少没有漏风。
他费力地把铺盖卷拖进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又顶着寒风跑到院子角落,
从枯草堆里扒拉出几根干柴,抱回屋在屋角搭了个简易的灶台。
看着自己临时搭建的 “家”,刘三搓了搓冻僵的手,呼出一口白气,疲惫地笑了笑,
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头两天,屯子上空飘着几朵懒散的白云,
老槐树的影子在墙根下慢慢挪动。刘三每天踩着露水起床,
裤脚沾着草叶就往屯子东头的王婶家跑。王婶总笑骂他:"又来混饭吃!